2021年第一期PLAY! GROUND,动画导演宋思琪来玩了。
她拍《妹妹》因为自己就是计划生育的“漏网之鱼”,她拍《硬币》因为北方家里过年有在饺子里包硬币的习俗。
她的动画总是从很个人的情感出发,但就是这样由衷的表达,在这个年头,提醒了我们一点什么。
这个1989年生的河南女孩,曾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学习动画,本科毕业后到了加州艺术学院学习实验动画。目前在洛杉矶做动画导演,接一些freelance的工作,包括Netflix的动画剧集,以及Mailchimp x It’s Nice That的《All in a Day’s Work》。
宋思琪个人的动画有很浓的“中国味道”,她获奥斯卡提名的毕业作品《妹妹》讲的是一代中国小孩的故事,近作《硬币》讲的又是游子寻根的故事。
男孩回想起童年,那是1990年代的中国,他和烦人的妹妹一起长大。如果事情发生了变化,如果整个童年都只是男孩的幻想,他的生活会怎样……
女孩从小就喜欢收集饺子里的幸运硬币。长大后,她带着那些硬币踏上了远行的火车,可是却在旅途中弄丢了硬币,女孩在异国他乡开始重新寻找属于她的幸运硬币……
这些关于自己的事情,如何变成定格动画被放大到观众面前?又如何让喜欢的事情变成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?
创作一部定格动画 把我所有会的东西都用上了
大家好,我叫宋思琪。
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看动画,基本上中央六台少儿频道放的国产动画片我都看过,特别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做的一些木偶片、剪纸片、皮影戏,还有用水墨画做的动画短片,其中印象比较深刻的有《阿凡提》、《三个和尚》、《怪老头儿》、《九色鹿》……
我觉得那些作品即使从现在的眼光来看,不管是艺术上还是故事性上都是很高的制作水平,那些作品应该算是对我们现在做动画的一代人最早的启蒙。我想去了解这些东西是怎么做的,所以就慢慢走上了这个道路。
我为什么特别钟情于定格动画呢?刚开始学的时候也没有这个概念,不知道动画还分这么多不同的门类。了解之后就觉得定格动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创作方式,它几乎涵盖了我所有感兴趣的东西。
因为我很喜欢用手工做东西,在美院的时候我做过很多雕塑,还有画画,然后又学了剪辑软件。创作一部定格动画,我就可以把我所有会的东西都用上,哈哈。
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。
其实做一部动画,说难也不难,这毕竟是我们的职业嘛,你如果学习了解了创作原理的话,其实还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。
最让我痛苦的,应该是创作理念,还有创作剧本这方面。因为对我来说,这是作品的核心,而这又是很难去寻求他人帮助的,只能通过自己的思考,去做研究,去读很多书,看很多电影,发掘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表达的东西,这个作品才会有灵魂。但是如果我能找到这个核心的话,这又是我最喜欢这个作品的地方。
我特别喜欢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导演,你看到那个画面就能发现这是那个导演的作品。我最喜欢的导演是澳大利亚的黏土动画导演Adam Elliot,他的黏土动画长片《玛丽与马克思》,我在大学看的时候就被震撼到了。
大部分主流动画都是在讲很奇幻的故事,比如说国产动画会讲一些民间传说、神话故事,好莱坞动画也是像迪斯尼那种故事,可是《玛丽与马克思》这个作品非常私人化,讲的是两个人之间的友情,它颠覆了我对动画固守的一些认知,原来动画也可以探讨一些很深的很个人的情感。
我看了很多Adam Elliot早期的作品,他做过亲情三部曲,关于哥哥、堂兄和叔叔的,我特别喜欢,我就做了《妹妹》,哈哈。并不是说我模仿他的视觉风格,或者他讲故事的方式,他给我的影响是从根本上的,是对叙事的思考方式,这是我受他影响最深的地方。
我就是影片中的“妹妹”
从小到大我在跟朋友聊天的时候,他们听说我有一个哥哥就会问我,跟哥哥一起长大是什么感受?因为大部分同龄人都没有这种成长经历,我就跟他们说,我跟哥哥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架,哈哈。
我的朋友也会说,“哎呀,其实我应该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,但是都没有出生。”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对比。如果我们出生在另外一个时代,或者另外一个地方,可能大家的人生轨迹就完全不一样了。所以我就想做一个影片来分享我的故事,也是分享他们的故事。
我爸妈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在做这个作品,因为我刚开始构思故事的时候就采访过他们。他们看了作品之后就说,“哎,幸好当时没有把你打掉。”哈哈哈。
我看到过很多关于《妹妹》的讨论,其实我挺高兴的,我觉得一个短片能够引发这么多人对现实、历史以及未来的一些思考,对创作者来说就是很大的成就。
其中我印象最深的评论不是来自中国的观众,而是来自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女孩。她是二十多年前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的孤儿,从小到大都有一种孤独感围绕着她。
她经常会想,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孤儿,在中国的父母是什么样的,自己还有没有兄弟姐妹,他们有没有想她?看了我的影片之后,她就有一点豁然开朗,觉得可能在中国的某个城市,她还有兄弟姐妹在以他们的方式思念着她,她的孤独感也就没有以前那么多了。
我创作的时候,只是想到了那些没出生的孩子,没想到那些出生了,但也没有机会跟自己亲人一起成长的那群人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。这个影片可能走到了比我预期还要远的地方,把我们这一代人都联系了在一起。
你努力寻找的“硬币” 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
《硬币》是根据我们家过年的一个习俗做的故事,我们家是北方的嘛,年夜饭一定要吃饺子。一到大年30,我们家就开始一起包饺子,我妈可能会放5、6个一分钱的小硬币在里边,如果谁吃到了,新年就会有一个好彩头。
从《妹妹》到《硬币》,从创作心态上来讲,我的方向更明确了。跟很多人一样,刚开始我们都是在慢慢摸索自己的创作风格。
另一方面,我之前一直觉得文化差异是一个很大的事情。我讲的故事可能就是“很中国”,甚至像“饺子里放硬币”这个民俗只有中国北方才有,我很多南方的朋友都没听说过。
但我通过做这个片子,跟观众讨论他们看过片子之后的感受,我觉得文化差异并不是创作的阻力,因为不管是亲情、爱情还是友情,这些人类的情感都是共通的。
所以我放下了很多“文化包袱”,我不会很担心不同国家的人是怎么理解我的,只要这种情感能够表达出来,任何国家或者任何文化背景的人都能感受到。
在《硬币》的结尾,那个女孩掉进了自己的肚子里,然后发现了一枚硬币,这个故事情节是基于一个真实事件。
我当时在想这个剧本的时候,做了很多调查研究,我还真的看到了一则新闻说,一个男子在大年30吃饺子吃得太快了,不小心把硬币吃进了肚子里,进了医院。那个新闻还提醒大家,吃饺子要小心一点,不要囫囵吞枣。😆
但是这个电影的结尾,并不是说她真的把硬币吃进了肚子里,而是说硬币是一个象征。你努力寻找的那个东西,其实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。
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,有什么样的家庭、什么样的经历,每个经历都会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,你不用去努力改变它,而是应该努力去展现最真实的自己,这样你才能更舒服地融入一个新环境。
在国外几年时间,确实经常遇到一些文化差异上的事情,但我觉得这些差异也不是什么坏事,也就是因为这些不同,才让我看到了一些我们身上,或者别人身上独特的东西。
就像我刚来美国的时候,做了一部三分钟的动画纪录片叫《食物》。我做那个作品,也是因为我发现美国有很多素食主义者,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,因为在国内除了信佛的人,很少有素食的人。
我很想了解他们为什么选择做素食主义者,我当时采访了很多vegetarian和vegan,甚至还采访了几个特别喜欢吃肉的肉食主义者朋友,他们跟我分享了他们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。你了解了之后,其实你也能够理解他们,也就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了。
成长路上真正觉得独立的时刻
我大概十岁左右就被父母送到外地去上学,每过几年也会搬一个城市,只有放寒暑假的时候回家住几个月,所以就已经慢慢习惯了独立生活。
但是在做很多人生决定,比如说升学,或者职业规划方面,父母还是给了挺多的意见的,可能他们也不是很懂我这个专业,但是他们会从人生经验上去提一些意见。
我做一个作品的初衷,大部分都来自于我对某件事情很感兴趣,我会一直想它,然后我会去做很多研究,在这个过程中就觉得,我既然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去研究它,为什么不做一个作品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?
刚开始的时候,我并不太清楚自己的观点是什么,但在制作过程中,我要看很多纪录片、历史资料,即使是网上的一些讨论,我都会去多看一看,在这个过程中我就慢慢找到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。这就跟做学术研究的人写论文差不多,对我来说,每交一部作品就是一篇论文的感觉。
确实我前几部的作品基本都是身兼多职独立创作的,或者是请一些朋友来帮忙,不是我特别喜欢独立创作、性格比较孤僻这样的原因,也是因为没钱,哈哈。
因为大部分的短片都是我学生时期做的,没有什么创作经费,所以能自己做的事情就自己来做。实在是我不会的技术,我才会去请别人帮忙,比如说配音、配乐,这些真的不是我的强项,就要请专业的人来做,但是其他方面的话,我都觉得我可以自己去琢磨。
我也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,或者是一个无奈的选择,毕竟我觉得学生时期的创作都是学习的过程。特别是如果你的职业目标是当一个动画导演的话,你就应该完全了解影片制作的每一个流程。
即使在未来,可能在我下一部作品,我不会去做很多设计或者摄影的东西,但是因为有过这些经历,我知道很多基础的知识,这在我跟摄影师、设计师沟通的时候,也能够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。
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
除了自己的作品,在大学毕业后,我也参与了一些好莱坞的动画制作,比如莱卡公司的定格动画长片《Missing Link》,我在那个剧组工作了大概一年半的时间。
然后又在Netflix公司的一些动画剧集工作过,我觉得这些经验都是宝贵的,因为我自己本身并没有很多的工作经验,也没有在中国的动画公司工作过。
好莱坞已经有了一套很完整的动画制作系统,在这个系统里工作的时候,我了解到他们是如何把一个作品,从一个很抽象的概念,或者是一个形象,变成了一个剧本,又制作成一个完整的影片,最后再如何把他们发行带到观众的眼前。这对我以后独立创作,或者是回国,或者去创作更大一点的作品有很大的帮助。
我觉得奥斯卡不管是提名还是获奖,它都不是一个创作人的最终目标,它只是在我们创作道路上对我们作品的肯定,但它并不是一个终极的标准。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终极标准可以判断哪个作品是最好的,艺术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东西。
如果我的作品能够让某些人在看到后引发他们的一些思考,或者对这个世界能做出一点点改变或者推进的作用,我觉得这就是一部好的作品,这也是我以后的创作希望能够走的路。
我其实就是一个很典型的艺术生,从小就喜欢艺术,大学和研究生都是在很纯粹的艺术学院学习的,我也不太了解艺术之外的世界,刚开始我并没有想那么多,选动画专业就觉得这个东西很有趣,我就想自己能不能试着去做。
父母一直是比较支持我的,可能在这种保护下,我做事情的动机比较单纯,只要这事儿有意思就行,而并没有很多很大的经济压力,其实也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。
但后来我工作之后,才开始意识到,哎?我这个专业好像不是很赚钱。😂特别是定格动画这个行业圈子很小,它的受众比较少,没有很多的工作机会。
我也经常跟我“所剩无几”的同行讨论这个事情,大部分人的心态还是比较乐观的,选择这个行业就是因为特别喜欢,我们能够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同时,还能赚钱养活自己,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。
我觉得大学生在选专业的时候,一定要选择自己喜欢或者感兴趣的事,毕竟你要花四年的时间去学习,而且很有可能你会花一辈子的时间跟这个专业打交道。
如果你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事情,那么你今后的人生就会觉得很快乐,因为你可以在做自己喜欢事情的同时又能养活自己,而不是单纯为了养活自己而做这件事情。
宋思琪相信,只要自己在这个专业里做到最好,做到跟别人不一样,那你和你做的事情就有价值,就会有工作来找你。对于不那么光明的未来,也没什么好怕的。
如果压力比较大或者想放松的时候,她就会出门去爬爬山,跑跑步。她还特别喜欢看老电影,基本上每天都能看一部电影,多去了解自己不熟知的历史、宗教、文化,可以学习的事情太多了。
世界总是很大,种子总是很小,但是相信,就会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