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或许是我们见过最淳朴的艺术家,63岁住在苏格兰乡间,看上去和农夫无异,跟你聊天气、聊光线、聊石头,你完全看不出他在大地艺术领域是很关键的角色。
他的创作无关于美术馆、无关于拍卖,而是一大早出门,走进大自然,去做些奇妙的事情。
大地艺术,顾名思义是在自然中创作的艺术,并且在自然之上,探讨人类和地球的共生。这样的艺术远离城市、没有市场,很多人不容易理解这些艺术家。而Andy Goldsworthy,是这当中很重要的一位,他的创作纯粹得惊人——完全取材于自然,又消散于自然。
大自然的一切都是他的创作材料——一块石头、一根羽毛、一根荆棘。每一天都是他的工作时间——如果下雪,他就在雪地上工作;到了秋天,他就钻到落叶堆里去;而台风天,被吹倒的树就是雕塑的来源,双手就是他的工具。
他在路上走走停停、拾拾捡捡,哪里像艺术家,根本是一个大男孩,像你我小时候,对自然的一切好奇,石头、树杈都是宝贝,埋头能玩大半天。
今天,和我们一起跟着四个关键字,重返那段完全天然的时光,试着参透一点Andy Goldsworthy和大自然之间的秘密游戏。
TIME
早在读艺术学校的时候,Andy就发现自己更喜欢在户外创作。他在学校附近的海滩上,拍打水花,溅起彩虹,或者把石头按渐变色排列。他不会写长篇大论的文章,只好把作品拍下来给导师看。
就这样,摄影变成了他记录作品的方式。而且这些作品的存在时间往往很短暂,大自然的任何一丝轻微变化都牵动着作品的形态,它们可能瞬息之间就不复存在了。
不过,最终的作品并不是诞生在完成的那一刻,而是它随着时间变化的一段过程——每件作品从无到有,逐渐生长、凋零,随后消失,返回自然,如梦幻泡影。
令人感动的原因也在这,你意识到,作品的可贵并不在完成时,而是它随着时间流逝,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不确定性和光阴的流动感。
时间的流动,暗示着生命的存在。你无法在定格的照片上看到它的动态过程,就像生命,不是一个片刻,而是一道不断往前的长河。Andy把“永恒和片刻”这样抽象的概念,用我们熟悉不过的自然事物具像化了。毕竟在时间的长河里,精心雕琢的高塔和稍纵即逝的冰花没有太大差别。
他的创作有一种造型美,但不企图展示人为力量有多么巧夺天工。他只取材于自然,不使用颜料、胶水等人造工具,而是刻意保留了自然的脆弱性,让这些材料更容易回归自然。
Andy说,“一天清晨,我赶在涨潮之前起床,在一块巨石上撒满了罂粟花瓣。风平浪静,海水慢慢地、轻轻地把花瓣冲走,在海面上形成了红色的浪花。以前很多士兵会从这个港口出发去打仗……或许它们会消失,但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。”
SENSATION
Andy从小被数学家父亲鼓励劳作,说起在农场打工的少年经历,他笑着把艺术创作比作摘土豆,“要找到其中的韵律”,发现节奏感,和大自然合拍。
所以他不用纸和笔,而是用手去创作。“因为那种触感令人振奋,有一种和大地抗衡的张力,让人有了感觉和知觉。”
他不喜欢快速的旅行,不喜欢飞机或火车,他更喜欢走路。在路上观察阳光照射在物体上的方式,关心风吹动树叶的方式。
所有这些从外部世界接收到的细腻感受,对创作都是非常重要的,因为这会唤起创作的原始欲望。
Andy曾经久久地躺在地上,只为了感受一场大雨。直到雨停为止,他缓缓起身,在土地上留下温度、重量和干燥的影子。等到太阳出来,人已经不在那了,却还是有他曾经在这存在过的证明。
“对自然来说,我只是一个陌生人,是它包容了我。”他总是这么说。
如果把每一次造访自然比作做客,那么Andy一定是个脾气很好的客人,因为大自然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,有时候刮风,有时候下雨,他都要顺应自然去做出改变。
大地艺术的创作过程需要极大的敏感和耐心。比如,做冰雕的时候,他必须等到温度降到足够低,才好把坚固的冰块迅速融化,紧接着迅速融合。甚至在特别冷的情况下,他还要用上牙齿,细微地调整冰块的形状。
然而,他不曾期待这样的景象会发生——当冰雕完成的时候,夕阳从山后面的云层露出来,完全照透了冰块。那种惊奇的兴奋感充满了每个毛孔,仿佛呼吸和心跳都被光掌控着。
那早已不仅仅是眼前看到的,而是在心里感受到并永远可以记得的东西。
EGO
Andy每天都要到户外探险,虽然他有工作室,但很少在室内工作。“我也有过那种浪漫的想象,当一个艺术家,有自己的工作室,每天待在里面。但维持这种表面的浪漫,对创作来说是很费劲的,走出去容易多了。”
他早晨出门的时候,太太会关心地问一句,“你今天要做什么呢?”他笑着挠挠头说,他也不知道。大多时候,他只是在乡野间漫游,如果发现了能够启发他的地点和材料,那么再开始即兴构思。
就像他的代表作石头雕塑,每一次完成都是偶发性的。他一开始并不了解石头,花了好几个小时,尝试把石头堆成塔,却屡次三番因为一个小动作轻易倒塌。他也会觉得心碎,坐在地上束手无策。
这就是他的创作日常,充满了不确定性,但如果没有经历失败,创作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。“每一次失败我都对石头了解更多,这不就是我创作的初衷吗?”
了解石头的过程,也是在了解自己。我们时常在城市被各种热闹声音包围,却感到孤独。Andy一个人在空旷的野外行走,面对着石头一整天,碰到挫折只能喃喃自语,却觉得和大地心照不宣,踏实安稳。
而现在,Andy已经被称为现代岩石平衡学的先驱。他和专业的石匠一起工作,用一种近乎建筑般的精密方式,将岩石叠搭成别致的几何造型。
这些作品不局限于形式,不期待和谁产生共鸣,全然没有一个所谓艺术家的自负,更像是和自己在玩游戏,纯粹为了享受事情本身。
它们发自内心,所以足以动人,停留在记忆中反复激起涟漪。
WONDER
我们从未见过的景观,未必来自外太空,它可能就藏在稀松平常的石头背面。Andy在很多地方都发现了一种红色的石头,外表并不特别,但含铁量高,凿开内侧会看到它是绛红色的。
这种惊奇的发现对贪玩的孩童来说并不陌生,你小时候也有过被不知名的野草染上鲜艳颜色的经历吧?
Andy觉得这种红像血液,是生命的象征。他把石头碾成粉末,流到河中,撒在旷野,让石头内核未曾展露的生命力重新复活。
他相信,生命会从看不见的表面之下生长出来。就像他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圆形,散发着一种神秘而独特的宇宙诗意。
这些深邃的洞像是地表呼吸的通道,传递着土地深处生命的律动。而圆形通常代表着宇宙的形状,它是外部浩瀚无垠的宇宙,也是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宇宙。它吸引我们进入一个万籁俱寂的状态,去看水流、树叶、冰块、砾石原本的样貌,看生命正在平和而有力地流动着。
Andy的作品奇妙之处,不止出现在这些天外场景,还出现在那些平平无奇的日常。
在英国,四分之三的土地都用于农耕。在苏格兰的牧场上,放眼望去很少有树木,这都是因为羊群的存在。这群看上去软绵绵的动物,强悍地和这片土地抗衡,牵动了土地原有的风景,这不也是一种大地艺术吗?
Andy在牧场上搭建了帮助豢养羊群用的石墙。随着日升日落,不同角度的岩石均匀公平地被照耀,石头上的纹理、羊毛的颤动、空气中的微光,在那一刻都有了呼吸。
那种不可言说的生命的奇妙,再一次在心脏画上惊叹号。
在Andy看来,本质上,艺术是一种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方式。而理解的途径有两种,他说,“你可以走在路上,也可以穿过树篱。” 试着转换新的路径,或者倾斜一点角度,或者走远一点,再走远一点……你会发现,噢,原来世界可以是这样的。